帝後番外（七）
關燈
小
中
大
帝後番外（七）
這個乳名叫做明月珠的孩子, 皇帝又為她取名李楹，封號永安公主，封地廣陵郡, 寵愛萬分。
姜靈曄以前覺得, 自己並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，不像阿姊，看到可愛的孩童, 都會去逗弄一二，她就不喜歡逗弄, 她希望有一個孩子，是因為孩子會對她的青雲路有助益, 僅此而已。
可是，這一切在懷李楹的時候就變了，等李楹生下來，就更加變了，李楹十分省心、懂事, 就連夜間的時候也很少哭鬧，讓姜靈曄可以睡個囫圇覺, 而且她一見到姜靈曄和皇帝就笑，還會張開手臂要抱抱, 仿佛知道他們是她阿娘阿耶一般, 聰明的很。
這讓姜靈曄如何不疼李楹疼到骨子裏，如今就算讓她的命去換李楹的命，她都毫不猶豫。
而皇帝對李楹的疼愛也遠遠超過其他皇子公主, 在李楹三歲時, 一次宮中觀看儺戲，帶著鬼怪面具的樂師在皇帝面前跳舞, 本來坐在皇帝懷中觀看的李楹忽然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，皇帝本想哄李楹，李楹卻抹了把眼淚，從皇帝身上跳下來，抽抽噎噎，害怕，但仍然鼓足勇氣，張開雙臂，擋在樂師面前，哭著說道：
“要吃就吃我，不要吃我阿耶！”
在場的眾人都為孩童稚語哄堂大笑起來，唯有皇帝笑容背後，紅了眼眶。
他大概是想起自己幼時被殺母奪子，薛太後從來沒有真心疼愛過他，所有人都畏懼他，討好他，但沒有一個人，會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，擋在他身前，為他而死。
而這個三歲的孩童，做到了。
她願意為他而死，只是因為他是她阿耶，而並非因為他是大周的皇帝。
自此皇帝愈發寵愛李楹，而李楹也十分貼心，阿娘有頭疾，她就廣閱醫書，學習做香囊，為阿娘緩解頭疾，阿耶因朝中之事心煩，她就默默陪著他，和他下棋解憂，而皇帝與姜靈曄，也因李楹完全放下芥蒂，開始試著全身心信任彼此。
但誰能想到，兩人也是因為李楹，漸行漸遠，終至完全決裂。
神龍殿裏，垂垂老矣的女帝靠在榻上，回想著往日的點點滴滴，她想到初入宮時，她對他費盡心思的勾引，想到互相試探時，兩人彼此的懷疑和心動，想到表明心跡時，兩人對彼此的全身心信賴，此後十六年風風雨雨，她與他攜手並肩，一起除去薛太後，一起籌謀新政，一起打壓世家，一起扶植寒門，將皇權的無上權威擴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。
她還想到了在李楹死後，兩人的離心離德，到最後，她不叫他三郎，他不喚她靈曄，而是彼此以聖人和皇後相稱，那十年，她防備著他，他也防備著她，夫妻一場，同床異夢。
也許人在行將就木的時候，才會回憶起最不願想起的往事。
群臣和皇太孫李徵在跟她稟報她的身後事，當議到她的陵墓時，禮部尚書梁平小心翼翼問：“陛下，是否要跟明皇帝合葬西定陵？”
女帝登基以來，不提與明皇帝合葬一事，但也不修自己陵墓，群臣摸不清她心中所想，但如今女帝大限將至，群臣不得不問明白這個事情。
女帝沒有回答，只是恍惚了好久，才道：“明皇帝，他想見到朕嗎？”
這個問題，梁平也不知道怎麽回答，於公，女帝盡心盡力，鞏固了新政成果，讓大周步入盛世，但於私，女帝以異姓坐上李家皇位，大殺明皇帝諸子，所以，梁平也不知道，明皇帝想不想見到女帝。
許是梁平的沈默，讓女帝苦笑出聲，笑容之中滿含辛澀，眼見女帝如此，梁平愈發不敢作聲，李徵卻忽然開了口，他道：“孫兒想，明皇帝是願意見到陛下的。”
女帝看向他，李徵緩緩道：“明皇帝少年登基，誅奸佞，握權柄，推新政，每一步，都格外艱難，但每一步，又都柳暗花明，可以說，明皇帝是我大周開國以來最有作為的皇帝。”
李徵向來最佩服他的祖父，他繼續道：“明皇帝天資聰穎，他又怎麽不會料到他駕崩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，可是，他仍然選擇將大周托付給陛下，因為他相信，陛下是最合適的人選，陛下能將他的治國觀念執行下去，而如今距離明皇帝駕崩，已經三十六載了，大周海晏河清，萬國來朝，蠻夷不敢來犯，這足以證明，明皇帝的托付，是正確的。”
太昌新政，這是太昌帝的畢生心血，凝聚了他所有的理想和願景，而女帝，將他的畢生心血發揚光大，李徵最後道：“若明皇帝能看到今日的大周，他如何會不願見到陛下呢？”
女帝聽罷，她並沒有說什麽，只是緩緩闔上眼：“罷了，不管他是願意見到朕，還是不願意見到朕，朕都要去西定陵，與他合葬。”
“朕十五歲入宮，十六歲成為他的妃嬪，如今，朕已經八十歲了，而他，已經不在三十六年了，這麽多年，青絲白發，朕卻總記得，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……”女帝聲音越來越低，她似乎想起了當年匍匐跪於棲鳳閣的美貌少女，偷偷擡眼望向那個少年帝王的情景，她喃喃說道：“到了黃泉，朕與他夫妻之間，恩恩怨怨，再好好清一清吧……”
-
奈河河畔，戴著鬥笠的擺渡人躺在黃沙之上，鬥笠將他的臉龐完全遮住，讓人看不清他面部神色。
誰也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，是在想他曾經治理過的龐大帝國，是在想和他情投意合的妻子，還是在想被他差點殺害的女兒？
擺渡人將鬥笠又移下了一些，他閉上眼睛，恍惚間，他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，十月初六那一日。
當看到荷花池中撈出的李楹屍首中，巨大的悲痛讓他站都站不穩，面對姜靈曄撕心裂肺的哭聲，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問題：
為什麽會這樣？
他明明讓金禰去阻止計青陽了，為何李楹還是會落水而亡？
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？
姜靈曄因愛女之死一夕病倒，他何嘗不是心神俱傷，在神龍殿養病的時候，他反覆回想著李楹從小到大的事情，想著三歲的她擋在帶著鬼怪面具的樂師前，脆生生說著：“要吃就吃我，不要吃我阿耶！”
他心中又是內疚，又是悲痛，連藥都喝不下，當他想弄清楚李楹到底為何而死時，計青陽來行刺他了。
神龍殿守衛森嚴，計青陽哪裏是那些金吾衛的對手，計青陽被擒後，眼睛通紅，怒視著他：“聖人想知道公主為何而死嗎？公主她，是聖人害死的！”
“胡說！”太昌帝不肯面對這個事實，他劇烈咳嗽著，手中長劍抵住計青陽脖子：“朕明明讓金禰阻止你了，明月珠她怎麽可能是朕害死的！”
計青陽命在旦夕，卻毫不懼怕的呵呵笑了：“聖人是讓金禰通知了我，但是公主她卻依然落水而亡，聖人想知道為何麽？”
計青陽一字一句道：“因為公主，她是自己赴死的！”
太昌帝呆住，計青陽道：“公主她知曉了聖人要殺她，聖人為了新政，要犧牲自己的女兒，公主她，成全了聖人！”
一句成全，讓太昌帝臉色慘白，半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計青陽卻還在說：“公主沒有讓聖人背上殺女的惡名，公主她是自盡而死！哈哈，她就連死，都在為聖人著想，可是聖人，你卻要殺了她！公主她到底做錯了什麽？既然聖人要收回她的性命，當初又為何要賦予她生命？為何要讓公主成為大周最耀眼的明珠後，才收回她的性命？難道聖人對她的疼愛，都是假的嗎？難道十六年的如珠如寶，只是為了讓公主赴這一場死亡的盛宴嗎？”
計青陽說到最後，嚎啕大哭：“但就是聖人要公主赴這一場死亡的盛宴，公主也心甘情願赴宴了，她還跟臣說，不要阻止她……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命運……她坦然赴死，用她的死，成全了聖人的新政……聖人，你不配擁有公主這樣的女兒！”
太昌帝一口鮮血，噴到地上。
他握著劍柄，手指顫抖，計青陽卻閉上眼，太昌帝若殺了他，倒是趁了他的心意，他可以去陪李楹了。
但是太昌帝卻割開了綁住他的繩索，並喝道：“來人！”
被屏退的金吾衛一擁而上，一些人慌忙去扶太昌帝，一些人去按住計青陽，太昌帝卻疲倦道：“放了他。”
“聖人……”
“朕說，放了他！”
金吾衛不解，計青陽也不解，太昌帝閉上眼睛，緩慢道：“計青陽，你走吧，你殺不了朕。”
他道：“但朕的耐心，是有限的，不要再來挑戰朕的底線。”
他睜開眼睛，冷聲下令道：“押他下去，若再敢來行刺，殺無赦！”
-
計青陽被攆出宮外，他滿腔憤懣，一直想再尋找機會入宮行刺，可大明宮把守甚嚴，他進不去。
在宮外徘徊一年後，一日酒醉，他回憶起了李楹的話，李楹臨死之前，說讓他做一個人人敬仰的好人。
而不是把時間和性命浪費在行刺她的父親身上。
計青陽大徹大悟，自此一人一騎，仗劍天涯。
至於三十年後金禰在察事廳獄對崔珣供認，說是計青陽殺了李楹，他又殺了計青陽，其實那不過是假的供述，無非是臨死前拉崔珣下水罷了。
計青陽遠走天涯，大明宮裏的太昌帝，卻因計青陽的“成全”二字痛徹心扉，日日內疚，以致於身體每況愈下，於十年後駕崩於神龍殿。
他魂歸地府，卻從十殿閻羅的口中得知李楹因為造成太昌血案，已經被永困輪回，為了將愛女救出輪回，他不做散仙，甘願成為奈河的擺渡人，為李楹贖罪。
念及李楹在荷花池中孤單，太昌帝央得十殿閻王，回去過一次人間。
那時李楹已經被困池中十年，她每日被無邊的黑暗和永恒的寂靜所折磨，他刻意變幻了聲音，喚她的名字。
池底的李楹大喜過望：“你是誰？”
“我是……地府的鬼差。”
“是鬼差的話，可以帶我走嗎？”李楹苦苦哀求：“我不想再呆在這裏了，這裏太黑了，我想去投胎。”
他遲疑了下，道：“你不能投胎。”
“為何我不能投胎？”
李楹的聲音，已經帶著哭腔，顯然她已經無法忍受這池底的黑暗與寂寞了。
太昌帝沈默了下，說出早已想好的說辭：“你是枉死之人，沒有找到兇手之前，你投不了胎。”
“我是枉死之人……要找到兇手，我才能投胎？”
“是的，總有一日，你會出荷花池的，到時，你若找到了殺你的兇手，你自會投胎轉世的。”
他的這個說辭，讓李楹的心中燃起了小小希冀，等找到了殺她的兇手，她就能投胎轉世了。
太昌帝此次前來，就是給困在池底的李楹一個希望，有了希望，她才能支撐下去。
他了解他的女兒，他也相信他的女兒。
果然李楹已經沒有之前那般絕望了，她對他道：“那你能陪我，再說說話嗎，我好孤單。”
“好。”
太昌帝坐在池邊，和李楹說了很久的話，李楹說到了她的阿娘，說到了她的阿耶，她是那般愛她的父母，她的言語中，充滿了對阿娘和阿耶的不舍，池邊的太昌帝，已經淚流滿面。
他強忍著情緒，告訴了她很多東西，告訴她枉死城是什麽，告訴她地府長什麽模樣，告訴她嶓冢山就是地府的入口，等到天快亮時，他不得不走了。
李楹期盼問他：“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？”
太昌帝默了默，說道：“會吧。”
他喚道：“明月珠。”
李楹楞住。
他頓了下，道：“你是你阿娘和阿耶最好的女兒，終有一日，你會得償所願的。”
-
離開荷花池後，太昌帝又去了神龍殿，姜靈曄帶著菩薩保住在那裏，姜靈曄似乎在準備帶菩薩保上朝，神龍殿已經點亮了燭火，殿門貼著的門神跳了出來，當看到太昌帝時，兩門神猶豫了下，沒敢阻他。
但太昌帝沒有進去，而是遠遠看了眼亮著燭火的神龍殿，就轉身離去。
之後，便是二十年的擺渡生涯。
而他也再次見到了他的女兒，明月珠已經擺脫輪回，和她心愛的郎君投胎轉世去了，他仍舊在奈河河畔，撐篙擺渡，這一渡，又是十六年。
太昌帝似乎聽到了一陣腳步聲，他拿掉蓋在臉上的鬥笠，起身。
-
大明宮的喪鐘響起，奈河河畔，白發重新變回青絲，姜靈曄一步一步，走向奈河的擺渡人，她眸中含淚，嘴角卻微微笑了笑：“三郎。”
太昌帝定定看著她，喉嚨動了下，他也微微一笑：“靈曄。”
四個字，已勝千萬句。
六十餘載的恩恩怨怨，在兩人的對視中，煙消雲散。
河畔邊，喁喁細語。
“三郎，菩薩保在哪裏？”
“在……血盆苦界。”
一聲嘆息後，姜靈曄拿起竹篙：“你這裏，缺不缺一個擺渡婆？”
“缺。”
“是這樣撐的嗎？”
“是。”
“那還等什麽？”姜靈曄如那日在神龍殿燒奏疏時，和他狡黠一笑：“擺渡翁，和擺渡婆，去接亡魂渡河了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這個乳名叫做明月珠的孩子, 皇帝又為她取名李楹，封號永安公主，封地廣陵郡, 寵愛萬分。
姜靈曄以前覺得, 自己並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，不像阿姊，看到可愛的孩童, 都會去逗弄一二，她就不喜歡逗弄, 她希望有一個孩子，是因為孩子會對她的青雲路有助益, 僅此而已。
可是，這一切在懷李楹的時候就變了，等李楹生下來，就更加變了，李楹十分省心、懂事, 就連夜間的時候也很少哭鬧，讓姜靈曄可以睡個囫圇覺, 而且她一見到姜靈曄和皇帝就笑，還會張開手臂要抱抱, 仿佛知道他們是她阿娘阿耶一般, 聰明的很。
這讓姜靈曄如何不疼李楹疼到骨子裏，如今就算讓她的命去換李楹的命，她都毫不猶豫。
而皇帝對李楹的疼愛也遠遠超過其他皇子公主, 在李楹三歲時, 一次宮中觀看儺戲，帶著鬼怪面具的樂師在皇帝面前跳舞, 本來坐在皇帝懷中觀看的李楹忽然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，皇帝本想哄李楹，李楹卻抹了把眼淚，從皇帝身上跳下來，抽抽噎噎，害怕，但仍然鼓足勇氣，張開雙臂，擋在樂師面前，哭著說道：
“要吃就吃我，不要吃我阿耶！”
在場的眾人都為孩童稚語哄堂大笑起來，唯有皇帝笑容背後，紅了眼眶。
他大概是想起自己幼時被殺母奪子，薛太後從來沒有真心疼愛過他，所有人都畏懼他，討好他，但沒有一個人，會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，擋在他身前，為他而死。
而這個三歲的孩童，做到了。
她願意為他而死，只是因為他是她阿耶，而並非因為他是大周的皇帝。
自此皇帝愈發寵愛李楹，而李楹也十分貼心，阿娘有頭疾，她就廣閱醫書，學習做香囊，為阿娘緩解頭疾，阿耶因朝中之事心煩，她就默默陪著他，和他下棋解憂，而皇帝與姜靈曄，也因李楹完全放下芥蒂，開始試著全身心信任彼此。
但誰能想到，兩人也是因為李楹，漸行漸遠，終至完全決裂。
神龍殿裏，垂垂老矣的女帝靠在榻上，回想著往日的點點滴滴，她想到初入宮時，她對他費盡心思的勾引，想到互相試探時，兩人彼此的懷疑和心動，想到表明心跡時，兩人對彼此的全身心信賴，此後十六年風風雨雨，她與他攜手並肩，一起除去薛太後，一起籌謀新政，一起打壓世家，一起扶植寒門，將皇權的無上權威擴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。
她還想到了在李楹死後，兩人的離心離德，到最後，她不叫他三郎，他不喚她靈曄，而是彼此以聖人和皇後相稱，那十年，她防備著他，他也防備著她，夫妻一場，同床異夢。
也許人在行將就木的時候，才會回憶起最不願想起的往事。
群臣和皇太孫李徵在跟她稟報她的身後事，當議到她的陵墓時，禮部尚書梁平小心翼翼問：“陛下，是否要跟明皇帝合葬西定陵？”
女帝登基以來，不提與明皇帝合葬一事，但也不修自己陵墓，群臣摸不清她心中所想，但如今女帝大限將至，群臣不得不問明白這個事情。
女帝沒有回答，只是恍惚了好久，才道：“明皇帝，他想見到朕嗎？”
這個問題，梁平也不知道怎麽回答，於公，女帝盡心盡力，鞏固了新政成果，讓大周步入盛世，但於私，女帝以異姓坐上李家皇位，大殺明皇帝諸子，所以，梁平也不知道，明皇帝想不想見到女帝。
許是梁平的沈默，讓女帝苦笑出聲，笑容之中滿含辛澀，眼見女帝如此，梁平愈發不敢作聲，李徵卻忽然開了口，他道：“孫兒想，明皇帝是願意見到陛下的。”
女帝看向他，李徵緩緩道：“明皇帝少年登基，誅奸佞，握權柄，推新政，每一步，都格外艱難，但每一步，又都柳暗花明，可以說，明皇帝是我大周開國以來最有作為的皇帝。”
李徵向來最佩服他的祖父，他繼續道：“明皇帝天資聰穎，他又怎麽不會料到他駕崩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，可是，他仍然選擇將大周托付給陛下，因為他相信，陛下是最合適的人選，陛下能將他的治國觀念執行下去，而如今距離明皇帝駕崩，已經三十六載了，大周海晏河清，萬國來朝，蠻夷不敢來犯，這足以證明，明皇帝的托付，是正確的。”
太昌新政，這是太昌帝的畢生心血，凝聚了他所有的理想和願景，而女帝，將他的畢生心血發揚光大，李徵最後道：“若明皇帝能看到今日的大周，他如何會不願見到陛下呢？”
女帝聽罷，她並沒有說什麽，只是緩緩闔上眼：“罷了，不管他是願意見到朕，還是不願意見到朕，朕都要去西定陵，與他合葬。”
“朕十五歲入宮，十六歲成為他的妃嬪，如今，朕已經八十歲了，而他，已經不在三十六年了，這麽多年，青絲白發，朕卻總記得，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……”女帝聲音越來越低，她似乎想起了當年匍匐跪於棲鳳閣的美貌少女，偷偷擡眼望向那個少年帝王的情景，她喃喃說道：“到了黃泉，朕與他夫妻之間，恩恩怨怨，再好好清一清吧……”
-
奈河河畔，戴著鬥笠的擺渡人躺在黃沙之上，鬥笠將他的臉龐完全遮住，讓人看不清他面部神色。
誰也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，是在想他曾經治理過的龐大帝國，是在想和他情投意合的妻子，還是在想被他差點殺害的女兒？
擺渡人將鬥笠又移下了一些，他閉上眼睛，恍惚間，他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，十月初六那一日。
當看到荷花池中撈出的李楹屍首中，巨大的悲痛讓他站都站不穩，面對姜靈曄撕心裂肺的哭聲，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問題：
為什麽會這樣？
他明明讓金禰去阻止計青陽了，為何李楹還是會落水而亡？
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？
姜靈曄因愛女之死一夕病倒，他何嘗不是心神俱傷，在神龍殿養病的時候，他反覆回想著李楹從小到大的事情，想著三歲的她擋在帶著鬼怪面具的樂師前，脆生生說著：“要吃就吃我，不要吃我阿耶！”
他心中又是內疚，又是悲痛，連藥都喝不下，當他想弄清楚李楹到底為何而死時，計青陽來行刺他了。
神龍殿守衛森嚴，計青陽哪裏是那些金吾衛的對手，計青陽被擒後，眼睛通紅，怒視著他：“聖人想知道公主為何而死嗎？公主她，是聖人害死的！”
“胡說！”太昌帝不肯面對這個事實，他劇烈咳嗽著，手中長劍抵住計青陽脖子：“朕明明讓金禰阻止你了，明月珠她怎麽可能是朕害死的！”
計青陽命在旦夕，卻毫不懼怕的呵呵笑了：“聖人是讓金禰通知了我，但是公主她卻依然落水而亡，聖人想知道為何麽？”
計青陽一字一句道：“因為公主，她是自己赴死的！”
太昌帝呆住，計青陽道：“公主她知曉了聖人要殺她，聖人為了新政，要犧牲自己的女兒，公主她，成全了聖人！”
一句成全，讓太昌帝臉色慘白，半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計青陽卻還在說：“公主沒有讓聖人背上殺女的惡名，公主她是自盡而死！哈哈，她就連死，都在為聖人著想，可是聖人，你卻要殺了她！公主她到底做錯了什麽？既然聖人要收回她的性命，當初又為何要賦予她生命？為何要讓公主成為大周最耀眼的明珠後，才收回她的性命？難道聖人對她的疼愛，都是假的嗎？難道十六年的如珠如寶，只是為了讓公主赴這一場死亡的盛宴嗎？”
計青陽說到最後，嚎啕大哭：“但就是聖人要公主赴這一場死亡的盛宴，公主也心甘情願赴宴了，她還跟臣說，不要阻止她……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命運……她坦然赴死，用她的死，成全了聖人的新政……聖人，你不配擁有公主這樣的女兒！”
太昌帝一口鮮血，噴到地上。
他握著劍柄，手指顫抖，計青陽卻閉上眼，太昌帝若殺了他，倒是趁了他的心意，他可以去陪李楹了。
但是太昌帝卻割開了綁住他的繩索，並喝道：“來人！”
被屏退的金吾衛一擁而上，一些人慌忙去扶太昌帝，一些人去按住計青陽，太昌帝卻疲倦道：“放了他。”
“聖人……”
“朕說，放了他！”
金吾衛不解，計青陽也不解，太昌帝閉上眼睛，緩慢道：“計青陽，你走吧，你殺不了朕。”
他道：“但朕的耐心，是有限的，不要再來挑戰朕的底線。”
他睜開眼睛，冷聲下令道：“押他下去，若再敢來行刺，殺無赦！”
-
計青陽被攆出宮外，他滿腔憤懣，一直想再尋找機會入宮行刺，可大明宮把守甚嚴，他進不去。
在宮外徘徊一年後，一日酒醉，他回憶起了李楹的話，李楹臨死之前，說讓他做一個人人敬仰的好人。
而不是把時間和性命浪費在行刺她的父親身上。
計青陽大徹大悟，自此一人一騎，仗劍天涯。
至於三十年後金禰在察事廳獄對崔珣供認，說是計青陽殺了李楹，他又殺了計青陽，其實那不過是假的供述，無非是臨死前拉崔珣下水罷了。
計青陽遠走天涯，大明宮裏的太昌帝，卻因計青陽的“成全”二字痛徹心扉，日日內疚，以致於身體每況愈下，於十年後駕崩於神龍殿。
他魂歸地府，卻從十殿閻羅的口中得知李楹因為造成太昌血案，已經被永困輪回，為了將愛女救出輪回，他不做散仙，甘願成為奈河的擺渡人，為李楹贖罪。
念及李楹在荷花池中孤單，太昌帝央得十殿閻王，回去過一次人間。
那時李楹已經被困池中十年，她每日被無邊的黑暗和永恒的寂靜所折磨，他刻意變幻了聲音，喚她的名字。
池底的李楹大喜過望：“你是誰？”
“我是……地府的鬼差。”
“是鬼差的話，可以帶我走嗎？”李楹苦苦哀求：“我不想再呆在這裏了，這裏太黑了，我想去投胎。”
他遲疑了下，道：“你不能投胎。”
“為何我不能投胎？”
李楹的聲音，已經帶著哭腔，顯然她已經無法忍受這池底的黑暗與寂寞了。
太昌帝沈默了下，說出早已想好的說辭：“你是枉死之人，沒有找到兇手之前，你投不了胎。”
“我是枉死之人……要找到兇手，我才能投胎？”
“是的，總有一日，你會出荷花池的，到時，你若找到了殺你的兇手，你自會投胎轉世的。”
他的這個說辭，讓李楹的心中燃起了小小希冀，等找到了殺她的兇手，她就能投胎轉世了。
太昌帝此次前來，就是給困在池底的李楹一個希望，有了希望，她才能支撐下去。
他了解他的女兒，他也相信他的女兒。
果然李楹已經沒有之前那般絕望了，她對他道：“那你能陪我，再說說話嗎，我好孤單。”
“好。”
太昌帝坐在池邊，和李楹說了很久的話，李楹說到了她的阿娘，說到了她的阿耶，她是那般愛她的父母，她的言語中，充滿了對阿娘和阿耶的不舍，池邊的太昌帝，已經淚流滿面。
他強忍著情緒，告訴了她很多東西，告訴她枉死城是什麽，告訴她地府長什麽模樣，告訴她嶓冢山就是地府的入口，等到天快亮時，他不得不走了。
李楹期盼問他：“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？”
太昌帝默了默，說道：“會吧。”
他喚道：“明月珠。”
李楹楞住。
他頓了下，道：“你是你阿娘和阿耶最好的女兒，終有一日，你會得償所願的。”
-
離開荷花池後，太昌帝又去了神龍殿，姜靈曄帶著菩薩保住在那裏，姜靈曄似乎在準備帶菩薩保上朝，神龍殿已經點亮了燭火，殿門貼著的門神跳了出來，當看到太昌帝時，兩門神猶豫了下，沒敢阻他。
但太昌帝沒有進去，而是遠遠看了眼亮著燭火的神龍殿，就轉身離去。
之後，便是二十年的擺渡生涯。
而他也再次見到了他的女兒，明月珠已經擺脫輪回，和她心愛的郎君投胎轉世去了，他仍舊在奈河河畔，撐篙擺渡，這一渡，又是十六年。
太昌帝似乎聽到了一陣腳步聲，他拿掉蓋在臉上的鬥笠，起身。
-
大明宮的喪鐘響起，奈河河畔，白發重新變回青絲，姜靈曄一步一步，走向奈河的擺渡人，她眸中含淚，嘴角卻微微笑了笑：“三郎。”
太昌帝定定看著她，喉嚨動了下，他也微微一笑：“靈曄。”
四個字，已勝千萬句。
六十餘載的恩恩怨怨，在兩人的對視中，煙消雲散。
河畔邊，喁喁細語。
“三郎，菩薩保在哪裏？”
“在……血盆苦界。”
一聲嘆息後，姜靈曄拿起竹篙：“你這裏，缺不缺一個擺渡婆？”
“缺。”
“是這樣撐的嗎？”
“是。”
“那還等什麽？”姜靈曄如那日在神龍殿燒奏疏時，和他狡黠一笑：“擺渡翁，和擺渡婆，去接亡魂渡河了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